史航×蓝蓝 | 废名:把老虎的热烈化成猫的冷漠
从雅众文化推出“雅众诗丛”开始,伴随着一本本诗集的便是“这世界全是诗”系列诗会。在此之前的诗会有陈黎谈《蓝色一百击》《白石上的黑石》和《野兽派太太》、黄灿然谈《奇迹集》,不久前的诗会又有蓝蓝和钟立风谈《世界的渡口》以及史航、蓝蓝谈《我认得人类的寂寞》。
《我认得人类的寂寞》读诗会上,史航和蓝蓝一起和现场的读者分享了对废名诗歌的理解和感受。史航先谈废名其人,说他“貌其古”,人和其文十分怪异,说废名时如猛虎般“热烈”,随时又能俯身化身为猫,寂寞而天真。他表示自己品废名的诗如“拿筷子蘸水”解渴,虽不能品出太多味道,但总是热情依旧,如“飞蛾扑火”,总能保持“筷子是湿的”,每次读废名诗总能改变自己一点点。蓝蓝则回忆当初先被废名的独特小说作法吸引,之后慢慢走进了他的诗世界,深感废名的诗充满禅意但又超越禅意。
好的诗歌让我们不再孤独。或许这就是我们继续寻找诗歌、阅读诗歌的理由。
史航与蓝蓝在活动现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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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航:每次读他的东西,我都有所改变。
大家好,我是史航,由我来先开个头,谈谈废名这个人,然后蓝蓝老师来谈谈废名的诗。
现在是二零一八年,正好三十年前,一九八八年,我上高三,大家都在新年联欢会大扫除时,我却躲在一个角落里看一本书,那是上海书店(出的)复刻影印版废名的小说《桥》。我为什么看这本书呢,因为之前我看到汪曾祺给何立伟的《小城无故事》写的序言里提到了废名,我就觉得这人很好。他还提到废名的小说《桥》,讲主人公小林和他的同学在一个叫万寿宫的废弃宫殿里上学,每次放学,万寿宫四角的铃铛就在响,小林觉得:“万寿宫叮当响”,这句话我记住了,虽然我当时在长春市一个普通的中学里头,楼上也不挂什么铃铛,但我想到别的孩子放学是这个样子,就很神往,于是就买了这本书。
我读到小林放学后,看到一个蜻蜓落在草叶上,他没有去抓,只盯着看,觉得蜻蜓的腹眼里头像有沙子在缓缓地流淌,他盯着看,他(废名)说:“小林这时候并不知道‘寂’和‘寞’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,他还没有学到,他不知道‘寂寞’什么意思,然而他实在有点寂寞。”这个话也是我印象特别深,因为《桥》就是在讲小林和两个女孩细竹和琴子的交往,后来他们长大了,也没有怎么样,小说就结束了。最后他们三个小孩玩,细竹说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小林说:“要不要去那边看一看。”细竹说:“那边不是一样吗?”于是小林就站在原地,很惆怅地看着远处的树,心里实在很喜欢她这句话:“那边不也一样吗?”那也是我印象特别深刻的,那时是一九八八年,我还没成年,我那时在想,人生,那边是不是一样。我感受到了悲观,感受到了达观,一种达观的悲观,由一个女孩说出,被一个男孩首肯,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很有意义。
再说说废名这个人的性格,他长得非常奇怪,大家可以上网搜一搜他的照片。我们经常把一些现代文学家弄混,比如把徐志摩当作钱钟书,把钱钟书当作施蛰存,但废名一般不会被搞混,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没有人长得像他那样。周作人说他“貌其古,其额如螳螂”,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长相,那个长相中有种奇怪的专注感。他的朋友中有长得很帅的,比如诗人梁遇春。他的朋友梁遇春是个怎样的人呢?看《水浒传》讨厌武松,为什么讨厌打虎武松?五个字,武松杀丫鬟,他受不了。废名也是这样的人,他有点贾宝玉气质。
我现在找一两篇他的日记读读,为什么呢,因为日记最容易清楚一个人怎么样。比如,他为什么叫废名:“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,睡午觉起来,想写文章,写不成。当了五毛钱的当,逛北海。到什刹海,过小木桥,想起儿时见了桥是怎样的欢喜。倘若把儿时所欢喜的事物一一追记下来,当是一件有趣的事。从昨日起我不要我名字,起一个名字就叫‘废名’,我在这四年以内,真是蜕了不少的壳。”他的本名叫冯文炳。还有一篇说:“六月四日 ,公园路上,一个姑娘低头看一阵蚂蚁。她的同伴好几个,催她走。说她没事干。她答,‘你们有什么事干?反正不是来玩的?’她的话说的真好听。”然后他又说:“从二月起我就想买一双漂亮的鞋子,今天买了。我有个脾气,写文章时要桌上磨得干净,衣服穿得整齐,鞋袜越中意越好。但今天买这双鞋,一半还是为的碰见了好看的女人可以不躲避,可以尽量地看。有一天我在大路上走,远远望见一个好看的女人,我只得肃静地回避,实在是遗憾的事。”
废名的一生,“寂”和“寞”可以连在一起,“孤”和“独”可以连在一起,(他)是个孤独的人。一九六七年死在我的故乡长春,在吉林大学中文系当主任,好像还当过吉林文联的副主席。我完全无法想象废名当文联主席会是什么样子,因为他是个那么怪的人,那么喜欢禅,因为谈哲学,跟哲学家熊十力互相掐着脖子。这么一个人去当文联副主席他会去掐谁的脖子?我不知道。他活在新时代很奇怪,但当时反英帝国主义、反殖民主义,保卫苏伊士运河、保卫埃及人民时,他又报名参加远征志愿军。他是个非常天真的诗人,他高度近视几乎像瞎了一样,而他要去保卫苏伊士运河,一个从没有去过的地方。
这本《我认得人类的寂寞》跟别的废名诗集不太一样,它很怪异,这些诗下面的注释告诉你,这个字可能不是这个字。比如这里的“瞎子的叫喊”,而(注释说)家藏稿是“瞎子叫喊”,没有“的”,所以我很惶恐,我按着字面去理解,后来又会发现其实是另外一个意思,这是注释形成了一种重影。但这种重影可能也会产生很好的效果,因为废名本身就是个特别好玩的人。
我觉得他的诗很怪,是坚果,不是水果,是硬的果,我也不知道怎么揭开它,我们也不会强作解人,因为每个胡桃你自己撬开,要比买胡桃仁有意思。废名的诗很难懂,我可以说百分之七十我都不觉得我懂,有的诗我甚至觉得只懂了百分之七,但还是喜欢,恋恋不舍,飞蛾扑火,想看。废名的诗如果是一杯茶,我不能舀出一勺放到嘴里。我没这个把握。我就像在用筷子,但筷子总不能把茶弄到我的嘴里。我只能这么说,这么多年我反复读,我能起码保证我的筷子还是湿的。每次读他的东西,我都有所改变。
最后我想用一本书打结。废名有一本很伟大的书,叫《谈新诗》,对我有扫盲的作用。民国的诗歌,他说谁好我就信谁好。他不说我就不知道冯至的十四行诗写得这么好,卞之琳我也知道得不多,像林庚跟朱英诞,他不说我几乎不知道。废名的诗很有意思,但我没有一首能背下来,因为他用词古拗、句子怪异,不是特别流畅,不像卞之琳的《断章》(易读),所以在废名的分享会上我要谈废名在《论新诗》里推荐的一个人,林庚,写《问路集》的林庚,他的一首诗。这不是废名的诗,但他比废名的诗好背,我能背下来,我很喜欢,叫《沪之雨夜》:
来在沪上的雨夜里
听街上汽车逝过
檐间的雨漏乃如高山流水
打着柄杭州的油伞出去吧
雨水湿了一片柏油路
巷中楼上有人拉南胡
是一曲似不关心的幽怨
孟姜女寻夫到长城
拿废名喜欢的诗结束我的介绍,下面有请蓝蓝老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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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蓝:废名的诗充满禅意但又超越禅意
我是大一的时候偶尔看到废名的一篇小说,叫《石勒的杀人》,我当时觉得太好玩了,竟然有人这么写小说。
当时我觉得这小说真好玩,但我不知道废名是谁,上大学时老师也没讲过废名。后来我见了一些老师就问:老师您知道废名吗?有的老师知道,有的老师就真的不知道。后来我知道废名不光写小说,也写诗。那时候他的诗集出得也比较少,后来北大出过一个,我就找来看。
有几年我到国外参加诗歌活动,常被外国的汉学家问到,说你们中国经常写充满禅意的诗,问我对这些诗有什么了解。我知道美国诗人庞德被誉为“诗人的保姆”,因为经他手编辑出版的诗人好几个得了诺贝尔奖,而他自己没得。庞德不懂汉语,他就找了一个懂汉语的朋友合作翻译,出版了一本中国的诗选,叫《神州集》。这本诗集在西方有很大的影响,很多诗人都去读它,觉得中国的诗写得很好。甚至西方的一个诗歌流派叫“意象派”,就是从《神州集》过来的。他们突然发现在中国的诗里没有动词,只有名词——“古道”“昏鸦”“小桥流水人家”,全是一个一个意象组在一起。他们就开始写这样的诗,这些诗人被称为“意象派”,到现在还有。
美国还有个诗人叫加里·斯奈德,他很喜欢寒山的诗。中国这些诗对西方诗人造成了极大的影响,到今天都是这样。去年北岛在豆瓣上做了一个诗歌节目,他找到我,让我选几个诗人做介绍,我就选了周梦蝶。周梦蝶的诗充满了禅意,他写的那种生活极其贫苦却又心怀慈悲的禅诗很打动我。而从他,我又想到了废名。
今天我们拿到的这个废名的诗集里,就有很多充满禅意的、精深的佛学感悟的诗篇。像他的很多诗里面都写镜子、写灯、写花、写影子、写海、写水、写月亮,但他写这些跟古代的诗人,或跟白话文之前的那些诗人不一样。他的行文很古怪,里面有很多道弯,如果你的人生体验没有达到那个地步,可能真读不懂他在说什么东西。他的确是一个难懂的诗人,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对他所有的诗就不能懂。就像法国诺贝尔奖诗人圣-琼·佩斯,他说过“人们都说我的诗很晦暗,但我却在光明之中”。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语言,诗里有一些自明的东西。这就要每个读者在读诗的时候把你自己的体验加进去,你才能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。
刚才史航老师介绍废名的时候说他是一个真性情的人,不是一个懂得世间很多规则的小说家。他是一个很性情的人,也是一个很敏感的人。他的诗集里写看见一个小孩他就想到这个孩子的母亲,他说想到她的时候“我绝不敢说一个‘爱’字”。事实上是爱的,但是他不敢说。他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和这个孩子微笑,他跨越了这种陌生,他说,因为我面对的不是爱情,这个孩子把他从面对爱情时的那种心慌、羞涩中解救出来。
这首诗让我想起葡萄牙的一个诗人佩索阿。佩索阿有一首诗我读到的时候很惊讶,因为写得太糟糕了,但后来我又觉得很感动,因为佩索阿这首诗是一首爱情诗,这表明他在爱着的时候忘记了语法,忘记了怎么安排词句。我还专门为这个写过一首诗,说“一个惊慌失措的大师把一首诗写坏”。这种感觉就像废名写这首诗的时候,我们所能感到的那种诗人的羞涩、敏感,诗人对爱的那种难以言说的深情。
废名在他那个年代里写佛禅意味很重的诗——当然我不想用这个东西去标签他,我觉得他是超越这个的,尽管他有这方面的倾向——我们知道,通常在末世会出现这种隐逸诗人,比如晚唐的时候就有很多诗人写向着空、向着虚无、向着佛禅的诗,包括王维和其他的一些诗人。但废名,我觉得他是超越这一点的,尤其是他对新诗,那时候白话文出现没多久,他就很敏锐地对古诗和现代诗的内容和形式有了深思熟虑的想法,可惜当时很多人不具备这种判断力。废名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诗人,非常厉害的小说家,同时也是一个很有前瞻性、判断力的文学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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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者提问
读者:刚刚史航老师说,性格成就了废名的一生。我读废名的诗,感觉(他)有点骨骼清奇,您觉得废名最后有没有对自己做了和解,他的诗是否体现了一个自洽的过程?我很好奇诗人如何做到接纳自己,做到自洽?
史航:我个人感觉废名一直在自洽,他没有跟自己掰腕子。我不太觉得他有成长的过程,我觉得他对世界的缺憾很早就有了认知,马克思说哲学家用各种方式解释世界,革命家用各种方式改造世界。而废名的问题是,他最终能不能信任这个世界,他在这个世界上的遗憾中都找到了信任。他对这个世界的分裂早有预知,并不抱怨,所以他的叹息从来不是无病呻吟。他是有病而咏叹,我并不觉得他在挣扎,他就像沙滩上的贝壳,没有谁踩他一脚,他就已经把自己陷在沙子中间,镶嵌在人世间的表面。人们说“心有猛虎,细嗅蔷薇”,他是猛虎,猛虎对世界联系很紧密,他很在乎这个世界,但他又随时趴下来当一只猫,猫对世界是冷漠的,他随时把老虎的热烈化成猫的冷漠、凄清。
读者:史航老师刚刚把废名和汪曾祺放在一起,他们关于“武松杀丫鬟”有个争执。在我看来,他(武松)是个反抗型人物,他反抗的是上层,但他杀丫鬟其实体现的是他不在乎下层阶级,所以汪曾祺不喜欢武松。我想知道废名对此是怎么看的,这能打开一个缝隙让我了解废名。
史航:我确实不记得原文,我只记得他只是在怀念梁遇春时提到,但我感到他是高兴他有这样的(反对武松)朋友,他绝对是认可梁遇春的。我觉得废名的小说中对女性的认可完全是先天的、无保留的、贾宝玉式的。我之前看到一位网友总结,汪曾祺写东西,草木大于乾坤;沈从文,他老师,是乾坤大于草木。而我说,在废名眼里,乾坤草木一样大。如果把这一拨人凑一麻将桌,还差一个人,也是我特别偏爱的,天津的老作家,孙犁。一般人只知道他的《白洋淀》,但他晚年的散文我非常喜欢。在孙犁看来,草木乾坤一样小,这不是傲气,他一个革命作家、抒情作家,晚年的厌世情绪比周作人都重,这特别吸引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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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宾读者朗读
| 史航:镜
我骑着将军之战马误入桃花源,
溪女洗花染白云 ,
我惊于这是那里这一面好明镜?
停马更惊我的马影静,
女儿善看这一匹马好看,
马上之人
唤起一生
汗流浃背,
马虽无罪亦杀人,——
自从梦中我拾得一面好明镜,
如今我才晓得我是真有一副大无畏精神,
我微笑我不能将此镜赠彼女儿,
常常一个人在这里头见伊的明净。
| 蓝蓝:鸡鸣
人类的灾难止不住晨鸡鸣,
村子里非常之静,
大家惟恐大祸来临。
不久是逃亡,
不久是死亡,
鸡鸣狗吠是理想的世界了。
| 读者:飞尘
不是想说着空山灵雨,
也不是想着虚谷足音,
又是一番意中糟粕,
依然是宇宙的尘土,——
檐外一声麻雀叫唤,
是的,诗稿请纸灰飞扬了。
虚空是一点爱惜的深心。
宇宙是一颗不损坏的飞尘。
| 读者:街头
行到街头乃有汽车驰过,
乃有邮筒寂寞。
邮筒 PO
乃记不起汽车的号码 X ,
乃有阿拉伯数字寂寞,
汽车寂寞,
大街寂寞,
人类寂寞。
(点击阅读原文,观看“这世界全是诗·废名《我认得人类的寂寞》诗歌朗读会”完整版回顾视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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